梔子花的幸福
在還是蹣跚學步的孩童時代,曬穀場排水溝旁的兩棵梔子花就已長到大人的胸部高,是終年常綠的圍籬。每當夏日傍晚時分,結束田裡工作的莊內老老少少總是聚在廣場的階梯上乘涼,手中輕搖著扇子,討論著田裡蔬果的栽植,大人們聊著、小孩們嬉鬧著,在橘紅的暮色中,向晚的微風裡好似含著梔子花散發出的暖暖香味;待得夜幕低垂,眾人紛紛起身準備回家吃飯時,花的氣味兒又好似一絲白色清香畫開濃重的黑幕,撲鼻而來。
走過梔子花旁,有人深深地吸上一口氣、有人讚歎花開的茂盛,而抱著我的阿公或是爸爸,總會摘下一朵,有時湊到我的鼻端,有時別在耳際,許多時候是把花塞在我肥肥的小手中,一直到入睡後放在枕頭邊。梔子花,是我寧靜而幸福的童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。我會在清晨陪著阿嬤去採花瓣已經微黃的梔子花,幫忙將花朵攤在竹編的籮上曝曬,下午,再將曬得乾皺的花收回,小小的我看著阿嬤拿起每一朵花,細心地看著、聞著,有些放入茶葉罐,有些填入枕頭內,雖然不懂為什麼,但是聞著香香的枕頭,心裡覺得滿足極了。
梔子花也是家家酒的好材料,碩大的純白花朵是新娘子的重要配件,長橢圓形的果實表皮上,長有數條縱稜,是廚娘變化菜色、顏色的天然染料。每逢初一十五,將花朵連枝帶葉剪下,跟著阿公來到土地廟,插在瓶內,它便是最好的供品。一直到就讀小學後隨父母遷居到鎮上,每逢漫漫暑假回到鄉下暫住的日子裡,豔陽下,梔子花還是開得一樹燦爛,任憑孩童在廣場如何喧嘩追逐,它總是靜靜地守護著我們。
少年時代,梔子花在我青澀的歲月中,是無端憂愁的代名詞。這時候,鄉下的梔子花樹因為排水溝施工而被鏟除,少了梔子花,好像也少了一份相聚的情誼,電氣用品及設備進駐農家,讓人們不再外出乘涼、不再開講聊天,隨著花香消失,距離愈來愈遠。童年雖流逝,但對梔子花的鍾愛並未被埋藏,就讀國中的上學途中,一戶紅牆白瓦的人家,以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梔子花為綠籬,夏日中開滿白色花朵,在懵懵懂懂的年紀中,這是何其的高貴而優雅,對照著當時大量閱讀的中外言情小說,對於籬笆內的人家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懷與想像。
爾後,來到位於山城的高中就學,幽靜的校園中,杜鵑、梔子、山茶、梅花,一開一謝知會著四季的到來,最喜歡的還是種在僻靜西區松樹林中的三棵梔子花,一人餘高的樹身,未加修飾的自然優雅形貌,讓我在初次離家居住的日子裡,有了思鄉的寄託,午休時間總愛在這兒逗留,坐在草皮上,倚著松樹幹看著梔子花樹,或發呆、或思考、或背英文單字,往往還有樹上的蟬鳴、鳥啼,樹叢間的蚱蜢、蟋蟀為伴。進入大學,突然間好似與梔子花斷了因緣,偌大的校園中栽植了各式各樣花卉,只是獨缺了熟悉的梔子花影。大二初夏,偶然機緣來到朋友就讀的輔仁大學,傍晚時分與之並肩漫步在校園中,驚喜地發現久違了的花香,這兒不只栽植了不少梔子花,它還是輔大的校花。
朋友告訴我,梔子花又名白蟾,因為果實形似古代稱為「*」的酒器而得名,他拉著我仔細端詳校園內常見的三種梔子花:原生種,花形大且單瓣;另外兩種是園藝種,小花重瓣及大花重瓣。他說,台灣原生梔子花為單瓣,又稱為山黃梔,在荒郊野外隨處可見,輔大校園內的單瓣梔子花即是這一種,它的果實內部呈橘黃色,是一種天然染料,可以染出淡黃、黃、金黃等色澤。有心的他,在後來每次的約會中,總會捎來一些梔子花的信息。
有一次,他唱了一首「親手給你送花來」的重慶南泉山歌,是向眷村鄰居四川籍的媽媽學來的,歌詞是:
梔子花,順牆栽,採花大姐順牆來;
大姐摘朵頭上戴;二姐摘朵懷中揣。
不用戴來不用揣,人多花少散不開,
再等明年花開滿,親手給你送花來。
後來,我也學唱了這首歌,總覺得好像看見幾位梳著長辮子、提著籃子的小姑娘,正踮起小巧玲瓏的腳尖,在牆外笑嘻嘻地採別人家牆頭上的梔子花,那天真無邪、自然親切的模樣,叫我好嚮往。另外,他還告訴我,這花的花語是嫻雅、清淨、幸福者。
步入社會開始工作後,每每在心境遭逢困頓時,總是想起夏日在枝頭高綻的梔子花,細白純潔的容顏無畏灼灼烈日而益顯晶瑩,香氛習習讓向晚的微風更添嫵媚,這樣的寧謐畫面總能撫慰我不安的心,告訴自己:要做個幸福的人啊。於是便能輕鬆地度過每一次考驗,讓幸福環繞著我。
夏日的梔子花,是幸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