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橋<人子>析探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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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心理與神話原型批評法 | ||
施 芳 雅
前 言 《人子》一書收錄鹿橋(吳訥孫)十三篇內容近似寓言的作品,每篇情境都刻意經營,氣氛奇詭,寄意幽邈遙深,有著自莊子以降中國人傳統的寓言性格,在破與立之中揭露現象也寄託哲理,作者在自序裡自陳,此作品乃是「依了人生經歷的過程來排列:從降生、而啟智、而成長,然後經過種種體驗,才認識適亡。最後境界則是在有限人生中祇可模擬、冥想而不可捉摸的永恆。」雖則語末仍帶著不確定的模糊,然有此一言為註腳,則<人子>一篇,似可將其識為個體個性化(individuation)[1]的自我發展過程,[2] 更是人們所企望達至人生存在終極境界的表露。 人生而為人,無所逃遁於從生到死的歷程裡生理機制與心理機制的矛盾與交錯,就心理學的範疇,佛洛伊德(Freud)在方法論上由因果律把人的心理因素歸結為生理因素;而榮格(Jung)則擴展視野,深入到人類文化的歷史積澱,加上一個新的軸度,越渡佛洛伊德的汎性論,使佛洛伊德的個人潛意識之幽微更具深度與廣度,就此點而言,榮格的理論相對具有更大的普遍意義,對於探索個體心理與道德發展和人格類型也更具說服力。就<人子>一文看來,具有濃厚的東方思想色彩,而榮格在人格發展所持的人性論,似較佛洛伊德的原慾主張更適於解讀本文,是故以下擬參酌榮格分析心理學理論與坎伯(Joseph Campbel)神話學,試探<人子>一文作者所欲揭示的意旨。 榮格:分析心理學理論摘要 一. 心靈能量:榮格擴大佛洛伊德(libido)性慾能量的定義,是為心靈(psyche)是人格運作時的動力來源。唯有透過心理能量,像是覺知、思考、感覺與願望等心理活動才得以實踐。當一個人投注了大量心理能量於某一個特定的想法或感覺之時,那個想法或感覺便會嚴重地影響他的生活。 二. 人格運作的三原則:1.對立原則—榮格說「我在所有的事情上見到對立」,對立過程或傾向之間的衝突,在產生心靈能量的時候是必要的條件。2.平衡原則:簡言之即是人格之中的能量不斷地在進行重分配。平衡意謂能量轉移到新的領域,必定有著等量的心理價值,否則溢滿出來的能量將會流到潛意識之中。3.熵原則:榮格將物理學能量分化的均等性用到心理能量之上,並且假定在人格之中存在著一種想要達至平衡或恆定的趨向,但是這種理想狀態不易達成。 三. 「人格面具persona」「個性化individuation」和「統合我self」或譯為「自性」: 所謂「人格面具」是個人呈現給他人的公開面或角色;「個性化」為意識與潛意識歷程比此類化並達到平衡,不再讓人格中任何一個層面來宰制整個人格,不再被過去主宰人們的理性思考來驅動自己,只有在這樣的方式裡本真的統合我才得以被揭露,所以「統合我」即是一種達到整個人格統一、整合並且達到合諧的原型。但榮格也說它不常有人成功,因為這要有無上的智慧。雖然,朝向個性化與超越化的驅力是天生的,但往往會受到阻礙。 以上為容格理論中在下文特別要加以引用的重要觀念,有一.與二.的理論基礎,才能使內容中人物不牽強涉入佛洛伊德以慾力為基礎所建構的原我、自我、超我的匡匡裡。因為在本文中找不到主要人物內在自身有原我與自我的拉鋸,原我來自於外在,而超我若要比擬小王子似又有違小王子最終超越二元對立的境界,則又不若以榮格<詩中的類型[3]>:「婆羅門教對立與和解」所呈現的「擺脫對立獲得拯救」來解讀,更貼近文本的意旨。 內 容 提 要: <人子>一篇是以印度古老文化區中的一個【特別文明、特別有禮教的王國穿顏庫絲雅】為背景,主要的人物是受封為太子,未來要繼承王位、掌理國政的少年王子,和負有教育、保護、責罰太子的權力與責任的老婆羅門法師。便於下文分析將情節分成六節:
1.情節的發展是從封太子隆重大典揭開序幕,可愛的小王子【腳心用胭脂均勻染成紅色】在眾民的憐愛與祝福中【恭謹】地接受了舉國公認最【聖智】的老法師第一道功課,那就是【亙古不變、世代相傳的、分辨善惡的劍法】。 2.隨後,他們師徒兩人就要隱藏身份,離開宮廷,出城雲遊六年始得返回。這六年中,小王子在老法師的指導下潛心學習、修鍊。但小王子學得越好【老法師的憂心就越沉重】,【因為他覺得這個小學生經典學得好,因為他愛經典之美;哲理學得好,因為他愛哲理之美;劍法學得好,因為他身心兩方面都深深體會 到劍法裡的美感。他似乎從不想到怎樣應用他所學的一切。】於是老法師就特別在他的教授法裡【著重分辨善惡之美】。 3.在一次化緣時候見到了不平之事:一個富家的惡僕使手下的人辱打兩個小乞丐,引起小王子的悲痛與氣憤,老法師認為為小王子開殺戒的時機成熟了,就先以幻術將兩個小樹枝變成小乞丐和富家惡僕,在紛亂中要小王子立判善惡,但在事前就已儆戒他【只有一擊的機會,一擊不重自己就要被擊,就要喪生;喪生固然可哀,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,若是判斷錯誤,殺了善縱了惡,這悔恨是千古的事。】這次的演練精準無誤,贏得老法師的極度嘉許,認為他將不再是個孩子了,於是禱天准小王子開殺戒。 4.但小王子並不自喜,【半信半疑,順從法師的命令】,想到未來要憑一把寶劍為人間分辨善惡,就益加感到劍的重量加倍了。自此起,小王子在老法師的引領下,以做【除邪惡、救善良】的事蹟而英名遠播。 5.有一天師徒欲渡大河,老船夫一句【河這邊已經沒有英雄事業好做了,又要過河去分辨善惡,仗劍殺人嗎?】小王子的心【猛然覺到刺痛】隨後船在大河中旋轉,老船夫也潛沒水中,【小王子就迷失了方向】守在酣睡的老法師旁【想自己的心事】,隨後自己也沉睡了去,醒來時船已漂回他的國境。 6.師徒二人入城後,場景回到六年前離開的宮前高台上,法師向眾人宣稱王子已學得【無敵劍法】,王子在眾人殷殷期待下,靜候法師教授【分辨善惡的最後一課】,法師將自己幻化為二,要王子立即使出無敵劍,分辨其中善惡,但王子卻劈不下劍來,最後是老法師把王子給劈了。王子不似一般凡人,以「打坐說法」的姿勢升天成了佛。 心靈的成長歷程與超越 鹿橋想介由人子一文傳達什麼哲理呢?就第1.節看來,人之初,實為一無瑕的「赤子」,但不得不受制於文明禮教,老法師就是代表著這個禮教社會的道德與價值的裁判;個體在社會化的過程中,須要由「智者」來教育,須要去學習知識、明辨是非、分別世俗的善惡,以社會的價值為價值;所以小王子只有恭謹順服的接受這個試煉,並且在老法師的教誨下,將他的「心靈能量」完全投注在國人對他所期許的角色中,身負王位繼承人,更不能逃避他被命定的社會角色,因而下意識地把老法師的態度、思想化入自身內,進而體現出來。 然而每一個人在本質上有著不同的人格類型,從2.節看來,小王子顯然對思維之偏愛勝過對應世之偏好,老法師其實是深透這一點的,所以隱隱然有憂心。 而小王子對自己仗劍裁判人世間之善惡,初而是一種「認同作用」,也依著「對立原則」在履行他的「除邪惡、救善良」的英雄行徑。他戴上一只英雄的「人格面具」千里萬里跋涉了六年(數字不過是一個象徵)。小王子在這段期間,事實上,他那善於思維的心靈能量潛藏在他的生活與意識之下,所以第5.節當老船夫的一句話語,觸動了潛意識的暗流,小王子開始感到徬徨,老船夫【用槳亂划了一陣,船在大河中央打了好幾個旋轉,小王子就迷失了方向。】河水在這裡可作為潛意識的象徵,槳則代表橫越無意識表面的旅程,穿破情緒之海,侵入心靈深處,穿梭在眼前的諸多問題之間。此刻也許小王子要問的是:看得見的表相就是真實嗎?懲惡一定要仗劍嗎?英雄存在又意味著什麼呢?我在未來是否仍然要持續這樣的角色,進而做一個人民眼中的好國王呢? 而此時老法師的睡,象徵自我意識的沉睡,繼之而起的是潛意識的醒覺,這樣的流動依著榮格所謂的平衡原則流轉著。此後老法師都不再發一言,小王子獨自思索所有的疑問,這是個性化的一個必然之過程。榮格說:「人格面具是某人呈現於他自己和他的世界之前的東西,但他不是此人之所是(what one is)。某人之所是是他個體的自性,按照藤樹的觀點是某人真正的自性或心」。心也叫做獨(being alone)或獨知(knowing alone),…一種超出所有外部經驗決定的個人判斷的狀況。…心是不朽、全知、良善。[5]」。 在最後一節,老法師再度試驗小王子,小王子對善惡本一體卻要判然二分感到猶疑時,老法師乃下了決斷成就其為「佛」,擺脫對立「安息於大梵之中[6]」一如榮格說的「完人在洞視到對立物彼此間的關聯性和交替性後,便從諸對立物中解放出來。」不再受二元對立物的磨難,亦即是達至熵原則的恆定狀態。所以小王子最後是傳來「嘆息又感激」的聲音,拜謝老法師而升天的;而稱頌「善哉人子」意味著小王子乃人類之中至善至高者。 人子一文的原型象徵與神話隱喻 人子一文可識為一個成長與超越之歷程的神話隱喻,就內容而言既是「心理學式的」也是「幻覺式的」[7],是個體自我意識與集體潛意識所融織而成的內在旅程之轉化。首先藉著類似<成人禮>的儀式讓小王子離開母親,被迫放棄他的兒童期,接受分辨善惡的教育。因為沒有善惡知識,就如同聖經裡頭說的人類是 生活在伊甸園的嬰兒一般,無法參預現實世界的生命,然而一旦有了善惡的概念,便是承認了這個世界的二元性,此後人就經常以對立的概念來思考,依照對立來行動。 依照坎伯(Joseph Campbell)說法:原始社會中成人禮的儀式都有神話意義作基礎,並和殺掉幼稚的自我,長大成人這個概念有關。[8] 老法師擔負教育分辨善惡的責任則是「智叟原型」的象徵,是帶人追求成長、授予精神知識、達成自我實現的權威引路人。他可以協助人成長與蛻變,相反的也可促成毀滅與解體。年幼的小王子顯然就是「兒童原型」的象徵,是邁向個人成長的蛻變力量之化身,是個體化歷程與ego的有限制的自我感相對的力量。此時手中的那把劍表徵權威與誓約、用以掃除障礙,訴諸攻擊與採取武力行動。 小王子的出城遠行,也是坎伯所謂的特定、典型英雄三部曲--分離、蛻變、返回。他勇敢而優雅參預人生的各種試煉,初時他勉力成為老法師與舉國百姓期待的國王英雄,但最後他卻轉化成生命的創建者,他找尋到像種仔一般的觀念,一種能蘊釀帶來新事物的觀念,回到原初的自性。 尼采有一個寓言故事,描述他所謂的三種心靈轉化。第一種是駱駝,也就是孩提與青年時代的轉化,作為駱駝就是服從,接受指示以及社會要求的階段,但學駱駝滿載之後,它艱難的跑向沙漠中,在那裡轉化成一隻獅子,獅子的任務是去殺龍,而龍的名子就是「你應該」,直到所有的「你應該」克服之後,獅子便轉化成一個從它本性中產生的孩子。這時不再有任何服從的規則,這時的規則是對生命的意志,而非臣服於強迫的「你不應該」。 就小王子而言他同耶穌所講的一樣「不要裁判你不能裁判的」,而把自己放回尚未以善惡思考的天堂階段。老法師持劍的最後一劈,意謂斬斷自我意識的限制,使其得自由,劍在此刻就有了「分別」之意,意謂將塵世與永恆分開。坎伯詮釋「耶穌升天」說那是回到起源的隱喻[9]。耶穌是走向他自己的內在,而不是走向外太空,他是向內走入所有的源頭,走入所有事物源起的意識狀態,走入內在天堂的王國。借用此種較內在與精神性的解讀方式來解讀「小王子的升天」,就不至於陷入文字符號的表象侷限,人類集體潛意識的象徵就不難理解了。 結 論 佛的意義是「覺者」,是超越所有思想概念的範疇。二元對立的執持是一種無明,無明帶來紛擾,徒令人痛苦。人要尋索潛意識中存在的神性的實體,洞識佛陀所說「既是是,也是非,既非是,也非非」的智慧,能自我發現,達至統合而完整的自性。 [1] 一種心理建全的狀態,源自於人格所有意識與潛意識方面的整合。 [2] 榮格謂「自我發展過程」對佛教是「自身崇拜」。參榮格:《心理類型》(台北,桂冠圖書公司,1999年,8月,頁241) [3]榮格:《心理類型》第五章,頁205-217 [4] 心理學上謂之「內向投射interjection」參榮格:心理類型 頁489 [5]榮格:《心理類型》第五章<詩中的類型問題>頁238。 [6] 榮格說:大梵是對對立物的和解與解消,印度瑜珈派修行者從對立物中撤回,以達到慾力的集中或積聚。韋伯:《印度的宗教》一書亦談及婆羅門教透過瑜珈技術,使身體飄浮,可達到全知(他心通)的境狀。頁257。 [7] 榮格:<心理學與文學> [8]Joseph Campbell著、朱侃如譯:《神話The power of myth》,(台北,立緒文化公司,1995年6月) [9] 同註8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