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中<母難日二題>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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形式批評法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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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芳雅 前言 余光中在當代中國詩壇上,是作品質、量具富的詩人,黃維樑稱譽他為「博大型的詩人」[1]。任何題材幾都能在嚴謹的結構下,有著生動的意象與錘鍊的語言藝術。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五日所寫的<母難日二題>[2],一反其辭采富麗的風格,未加任何藻飾,以最自然質樸的語言,將原本可能百感交集、排山倒海的回憶與孺慕之情,用高度的概括技巧,勾勒母與子相依一世的生聚死別之情,一樣令人咀嚼再三。非僅傳達了詩人小我的傷慟與感觸,也撩起了人們那普遍性的原生親情而與之共鳴。 這兩題<今生今世><矛盾世界>將複雜的情緒化約成單純的意象【哭聲、笑聲】、【大哭、微笑、無言】置入嚴密的結構中,而具現了詩人情感的審美價值,也似乎印證了形式主義者所主張的:藝術規範形式為內容之載體的說法。Rene .Wellek在《批評的概念》一書中引俄國形式主義者Viktor.Zhirmunsky所說: 一切有關內容的事實就都成了形式的現象,….愛情、憂傷、悲劇性的內心衝突、哲學思想等等並非原封不動的,而是以其具體形式存在於詩歌中。[3] 就余光中這兩首詩而言,他將一種極普遍性、極尋常的情感高度的凝鍊,以兩種不同的結構形式呈現,Viktor的說法倒是頗為貼切。 釋 題-母難日 【母難日】即現代人所說的生日,這一辭源出於《湛淵靜語》: 劉極齋,宏濟蜀人。遇誕日,必齋沐焚香端坐曰:「父憂、母難之日也。」[4] 詩人不以<生日>命題,是欲將母親安置於主體上,詩人自己歸於客體上,如此一來母難就具有隱含義和多重義。母之【難】有兩層:一則表生產時肉體痛徹苦楚之難,二則表生命將告終時面臨死亡之難。而詩人說母親以【微笑】【無言】以對。前者微笑,象徵寄新生命以喜悅;後者無言,象徵視死亡以順意的生命感知。 這和詩人的/忘情的哭聲-實則是一種恣肆、/快樂的世界呀/悲哀的世界呀/矛盾的世界呀 對現象界的困惑與強烈的情緒反應,是互為對照的,這樣命題也隨之豐富了詩境的想像空間。 析<今生今世> 今生今世 1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2 一次,在我生命的開始 3 一次,在你生命的告終 4 第一次,我不會記得,是聽你說的 5 第二次,你不會曉得,我說也沒用 6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呀 7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8 一遍一遍又一遍 9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10 你都曉得,我都記得 11 首先就詩的結構而言,1、2句是起,3、4、5、6句是承,7、8、9、10句是轉, 11句是合,這種遞進式的結構使章法嚴謹,首兩句毫不拖泥帶水揭示他今生今世兩次/忘情的哭聲 其後四句承接緊密,以分述的句式明示是那兩次,透露詩人內心的缺憾;而轉句更是頗為巧妙,接連前句/我說也沒用 以【但】字岔開哭聲不表,轉寫/無窮無盡的笑聲 來追述母子共有的記憶,這份今生今世的歡欣甜美,在末句將生死兩茫茫的母子綰結一體,讓整首詩的氛圍起了轉變,使詩人失落的情感得著了安慰與歸宿。 全首詩只用了兩個形容詞以【忘情】形容哭聲,有凝結、停格情境的效果;以【無窮無盡】形容笑聲,則具連綿接續的意象,Francis Gaition認為意象並不僅是視覺的,I.A.Richards進而說: 一般人總是過份重視意象的各種感覺性,意象的效果並不是來自它之作為意象的那種生動逼真性,而是來自意象所具有的一種特性,即意象與感受作特殊的聯結後,即演成一回心靈上的事的那種特性。[5] 這話頗能道出詩人選擇這兩種情境做為意象傳達的解釋。若僅以哭聲笑聲而未加形容,也難以產生特殊的情境,所以Wellek曾說:通常在美感上不能起作用的字詞本身,一定要同個別字詞構成意義單元….只有意義單元才有美感效果。[6] 可數的兩次哭聲,詩人以整齊的句式排比來敘述,節奏是明快的、音步是一致的;而無窮無盡的笑聲以下四句節奏就顯得舒緩。詩人無論在辭義、構句、節奏上都和其內在情感的起伏有著一致的韻律。 析<矛盾世界> 快樂的世界呀 悲哀的世界呀 矛盾的世界呀 當初我們見面 最後我們分手 不論初見或永別 你迎我以微笑 我送你以大哭 我總是對你大哭 而我答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驚天,動地 關天,閉地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這首詩以三節並列的章法,又隱含正、反、合的思感模式結構而成。正如新批評派J.L.阮色姆就曾說:結構,是詩歌對現實做出的不可缺少的邏輯陳述。[7] 第一節述生之喜悅的歡喜之情,第二節寫死的悲慟、天地長昏,在這既欣且悲的無常中,詩人恍然,原來自己與母親的初見和永別,恆是以大哭始,以大哭終。大哭成為貫串整首詩的骨架,每一小節反覆著彼此互動回應的矛盾,但在矛盾中又有統一性。 在整體結構中,有節與節間的矛盾、句與句間的矛盾、單句中詞與詞的矛盾,整首詩由大大小小不同質的矛盾層次,形成一個統一的結構,與其題目吻合,正如俄國形式主義者維克托.艾爾里希所要求的,好詩是:形式與內容具有不可分割的統一性。[8] 就句式而言,整齊不參差,每節句數一致,都有五句,章法嚴謹,有節的勻稱,句的均齊之形式美感。但在嚴謹的格式中,為免除直述句法的凝重,每一節的起首句出之以感嘆句法,抒發了詩人主觀的情緒與感觸,營織出不同於直接陳述句板硬的氛圍。孫紹振《審美價值結構與情感邏輯》中說道:在抒發詩人內心世界時疑問句、感嘆句、和否定句、顯示出特殊的作用….那比肯定的陳述更帶超越性。[9] 感嘆句後兩節句尾結以【驚天,動地】【關天,閉地】產生特殊的音步與力的節奏感。白話詩易墮入散文化的語境中,余光中往往能變化語序、改變習常的語法而成他個人獨道風格的「詩家語」,如/你迎我以微笑 而我答你以大哭 /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在簡鍊的文字中給讀者憑空擴展更大的想像空間,滿溢雋永蘊藉的詩味兒。 結 語 總的說來,這兩首詩在辭采、用韻上並未刻意琢磨,而是在結構的嚴謹、與變化上較為著力。還有就是取材獨出,予人深刻印象,這是得力於其巧妙的概括藝術手法,給讀者的意象在全首詩的整體,而非在單景意象之堆疊隱喻。是辭意明朗、意象單純、文字質樸的抒情詩。
[1]黃維樑:<情采繁富,詩心永春>,《聯合文學》1998年10月第14期12卷,頁51-64。 [2] 余光中:《高樓對海》(臺北,九歌出版社,2001年1月,頁57-62。)原為「母難日三題」,第三題為<天國地府>,不在本文討論之列。 [3]張金言譯:《批評的概念》(杭州,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,1999年12月,頁62。) [4]《辭海》引註。 [5] 梁伯傑譯:《文學理論》(台北,水牛圖書公司,1991年11月,頁278-279。) [6] 同註5,頁61。 [7] 同註3,頁57。第四章:<二十世紀批評中的形式與結構概念> [8] 同註3。 [9] 孫紹振:《審美價值結構與情感邏輯》(武漢,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,頁282-29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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